黄花鱼肚子里有两坨肉能吃吗，黄花鱼肚子里有两坨肉

1

很久， *** 都无法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。他动辄就落泪。泪中 *** 孤苦无告的样子，奕华发现过好几次。有时奕华放学回家，爸爸早已在家里，坐在床上摊开一床的照片，是蓝家过去的。有许多当年爷爷留学西欧照的。

年轻时爷爷长得一表人才，极像中国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影星、后来秦怡的丈夫金焰。有一张照片上的爷爷穿白西裤，配白衬衣、白马甲，靠着佛罗伦萨罗马广场一段残破的墙，一只脚漫不经心地搭在另一只脚上，握着一根文明棍，眼睛斜睨着，迷蒙的眼神漫过泛黄的相纸，向不可知的未来延伸……奕华觉得他的美，懒洋洋的，却渗骨，滴水穿石似的，不知不觉中便被 *** 了。因为在奕华的周围从没出现过这样的男人。

*** 说，爷爷当年在留 *** 中有个绰号叫白衣歌王，是学声乐的。为了这个爱好，差不多与做蚕茧生意的家庭闹翻。他辗转奥地利、意大利学声乐，竟然能在欧洲的一流歌剧团唱威尔第《阿伊达》的男一号拉达姆斯。他的歌声金声玉振的，欧洲人怎肯相信是中国人在唱，专门跑到化妆间亲眼来盯着他卸妆。后来回国，看到一个破破的烂烂国家，人们那么穷，哪还有心思唱歌，就搞起了纺织实业。“ *** 是个理想主义者，也是热血青年。脾气好，待人很和善，尤其对他的工人。厂里还办着文化班呢，专门请人教工人识字。”

爷爷的故事，让奕华突然对命运这东西有了恐惧。那样漂亮的一个男人，最后的消失凄凉不堪，差不多是死在了荒郊野岭，孤零零的。想到他年轻时的倔傲、飘逸，玉树临风，也倔不过命——随波逐流而已。奕华有一天明白了，那叫：花自飘零，水自流。

2

很久， *** 不再熨衣服了，读《红楼梦》，也让奕华读。母亲去开会学习的夜，父女俩各自躺在床上读。

暮春时节，寒暖未定，雨水多，雨一来，雾便来。与冬雾不一样，它像一床一床被撕破的棉被，被撕成了一团团或一条条，有了湿漉漉的分量。尤其是夜里。雾像一部“红楼”，充满着文艺气息的忧伤。看累了，奕华便会撩开后窗的窗帘看看男根山。那么大个物体，竟不见了，夜与雾的联盟，生生地将男根山抹去了。奕华想着：它也许便是青埂峰下的那石头，飞去飞来地乱投胎， *** 红尘，那么雄壮威武地站在妮儿河 *** 了，终不过如贾宝玉似的——无用。

*** 对奕华的一些想法很惊讶，其中也包 *** 欣赏和担忧。隔着大衣柜，父女俩会讨论《红楼梦》的情节、人物、形形 *** ，他们自称“卧谈会”。

奕华问 *** ，哪个女人最后可能得到贾宝玉？ *** 答：谁都得不到。因为贾宝玉从来不想做男人，只想做女人。他憎恨自己生来所衔之玉，便是因为这块玉让他投错了胎，身为男人了。

“谁又是曹雪芹更爱的那类女人呢？”

“他的爱太复杂了，说不上来。似乎更喜欢女孩子气的女人，顽皮、简单、聪明、刚烈，像湘云、晴雯、尤三姐、宝琴似的。宝钗，他不是很喜欢的，太懂事了，像个母亲；黛玉骨子里他并非先天的喜欢，而是后天的志同道合。黛玉身上的仙气多于人气，打交道要小心翼翼，易碎品嘛，得当作仙女供起来；史湘云呐，相对来说，更偏爱。因为她更像小孩，并且是男孩。奇怪，曹雪芹烦男人，却不烦男孩。总之，他烦的是男 *** 的 *** 世界——功名利禄的争斗、权力场的厮杀、男盗女娼的肮脏。他被整怕了。所以他喜欢男孩加女孩那样的女人，‘雌雄同体’的人。史湘云‘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，从未将儿女私情，略萦心上’，大大咧咧的，心智比许多男人结实，贾宝玉无法跟她 *** 。如果‘红楼’中的女人谁最后能活下来，湘云应该是那一个。有人说，评《石头记》的脂砚斋其实不是别人，就是劫后余生的史湘云。我也相信。那种评论，深邃，一针见血，知根知底的，又细腻，亦男亦女的笔法，也只有带着英豪气的女人了。”

奕华又问 *** ，喜欢《红楼》中的哪种女人？ *** 不再言之滔滔，而是沉默良久才幽幽地说：恐怕是尤三姐。犹豫一下又说：也许还有晴雯的嫂子，那个 *** 宝玉的女人。

“尤三姐，可以理解，晴雯的嫂子多 *** ……”

“热烈呗。”

*** 说到这，再不愿多说，转移了话题。他让奕华看七十六回《凸碧堂品笛感凄清，凹晶馆联诗悲寂寞》，说它是“红楼”中写得最美最凄凉的章回了，也是中国文学中写凄凉的之一。

“苏东坡的《江城子》说‘无处话凄凉’，曹雪芹处处都话了，但话在了暗处，可意会，不可言传。悲风袭来，背脊森森。” *** 说。

柜子这边的奕华已感到悲风不只是从《红楼梦》里吹来的，更是从柜子那边。她看这一回，往往成了“红楼”“梦中人——

一大群人说散就散了，衰老的、蓬勃的、美丽的，都在夜深桂花的影影绰绰间，默然散去，空留高天的明月、隐隐幽笛，桂花暗香。唯有黛玉和湘云——两个无家的女贵族，不甘心，相携着从山高月小的凸碧堂，一路迤逦下山，近水，来到凹晶宫。这里一片黑暗，无灯无人，只有凹型的建筑把水中之月揽在怀里。书上写“二人遂在两个竹墩上坐下。只见天上一轮皓月，池中一个月影，上下争辉，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。微风一过，粼粼然池面皱碧叠纹，真令人神清气爽”。

*** 说，曹作家习惯以不悲之景，写悲之情。你看，什么都是成双成对的，比如凸凹的地势，如湘云所说：一上一下，一明一暗，一高一矮，一山一水。另外， *** 是两人，月亮也是两个月亮，助兴的也是桂花之香、笛声之远。但两人五言排律，栏杆上的直棍起韵，偏是十三根，奇数，落单了。但它恰恰便是一部“红楼”：写喧哗时的闹：“匝地管弦繁。几处狂飞盏？”“蜡烛辉琼宴，”“觥筹乱绮园”，到“酒尽情犹在，更残乐已谖。渐闻语笑寂，空剩雪霜痕”的由喧渐静，再到“ *** 催灵兔捣，人向广寒奔”的冷寂，最后逼出了“窗灯焰已昏。寒塘渡鹤影，冷月葬诗魂”。与其说是两个才女在互相逼对方掀最后的底牌，何不说，是颓败的周遭景物在逼人啊。正像妙玉说的，是关人的气数。

*** 又是沉默良久，再说的时候，已像是自言自语——

“‘冷月葬诗魂’，真是神仙做的句子。沉重的土，也就是埋埋贾珍贾政这种坏人俗人的臭皮囊，埋不了黛玉的。有些灵魂，土去埋是埋不安稳的，得月光去埋。丝丝缕缕的光，照着，就是天堂了。”

这便是十三四岁那年，奕华与 *** 几次夜谈《红楼梦》的对话片段。为什么是寒意尚存的春夜？一切只能归于冥冥之中的安排。冥冥之中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呐？奕华心知肚明——以后许多年后寒暖交替的春夜，奕华会像些饥饿的耗子一样不安稳，浑身燥热，胡乱地吃东西。嘴里塞进许多了，还刻骨铭心地喊饿。不知何病，看了许多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。有一次睡不着了，奕华看起了《红楼梦》。恍惚间觉得自己跑进去做了柳五儿，那个晴雯的影子。在高鹗的后四十回中，五儿本来也打算在贾宝玉的情感世界里分一杯羹的，但太会审时度势算计了，便不可能成为带着痴情傻气的晴雯。却恰恰可能善终，嫁一个小家小户的男人过安稳的日子，总比在宝玉面前无望地 *** 好得多吧。奕华在情感和婚姻上其实一直不存在着野心的，只是想嫁一个高大而温和的男人过点男耕女织的日子。结果，婚姻偏偏是翻江倒海的。也是命——花自飘零，水自流。

奇怪的是，奕华的毛病却好了，因为读《红楼梦》。从此，年年春夜，奕华读《红楼梦》，当一味 *** 来读，直到她45岁时已读破了十本红楼。这是后话。

3

几个月后，六月初夏， *** 的心情有了突然的好转，他又是每晚站在书桌前熨衣服，连他穿凉皮鞋的白 *** 也熨。刷牙更勤，看着书，忽然就转到后门口去刷牙。出门，比过去还讲究。有一次他出了门又匆匆跑回来，是要用剪刀剪去衬衣袖口的线头子。

*** 的心情好得奇怪而蹊跷。奕华看着他进进出出忙忙乱乱地高兴着，心里仍是忐忑不安。凭直觉，她知道 ***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。但， *** 显然不愿意与她分享。她与 *** 心灵上的那条通道，不知何时已被封死。阻隔的手是来自 *** 呢、自己呢，或别的一种力量呢？她说不清。但她的忐忑与日俱增，之一次感到拿十三岁的智力来弄清楚 *** 世界，很 *** 。她试图指望母亲。但整日奔忙着的母亲似乎对 *** 的变化浑然不觉。

挨到放暑假，母亲去市里学习两周。 *** 仍是每天去学校忙，忙得有时在食堂吃午饭，也见不上他。

小城除了男根山很有名，笛山也有名，不仅因有唯一的通向外界的公路，还因为山下有座 *** 园。园子自然形同 *** 了。但庄园的南墙对过去是百步石梯，坡上稀疏地住着人家，小城人称那里作南墙坡。那里有一棵大树上结的籽，孩子们叫 *** 籽，用它搓出来，可做奕华爱吃的 *** 。

中午，大太阳天，奕华拽着一根大竹竿、沿着百步梯爬上南墙坡，找到那棵树。她拿着长竹竿正欲打 *** 籽，却看到一个人正从下面已废弃的小路往坡上爬。奕华好奇怪，因为那条小路，临着悬崖，巴茅草和其他灌木杂草早已让路不成其为路了，谁都不会走那里，疯子也不会。

看着那人跌跌撞撞地往上爬，大太阳天，那人爬得好费劲。近了，奕华被吓了一跳：竟是 *** 。他为什么走废弃的小路？他上南墙坡干什么？谁也解答不了她的问题。于是奕华进行了一次令她一生一世、到死也不能原谅自己的 *** ——

*** 来到几间房子的前面，磨磨蹭蹭，像是在找人。房子的门窗都开着，但掩着花花绿绿的帘，里边传出摇蒲扇的声音、打鼾的声音。声音安稳，天荒地老似的安稳。人们正是在午休，没有谁搭理外面。

而 *** 不发出任何声响的行动，也让午休的人们感到安稳。

*** 终于转到另一排房子前，蹑手蹑脚，速度却极快。

有那么一瞬，奕华见不到 *** 在哪里了，只见着一只青蛙，穿着淡蓝短袖衬衣的青蛙，从一间房门前跳到另一间，轻盈机智而勇敢。看得出这是一只屏住呼吸、有着超凡跳越能力的蛙类，它无声无息的动作简直如彩虹的出现与消失。而每一次蹦跳都像是绝命的反击，对外界，也是对自己。并且，感觉得到它的快乐，蹦来蹦去，像在与谁做游戏，那么夸张、紧张、 *** 。 *** 似乎在为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，兴奋异常。

终于到了挂着鹅黄门帘的门。帘后伸出一只手来，拉了 *** 进去。 *** 进去前，慌慌张张往外看了看。

*** 往外看的一刹那也永远凝固于奕华的脑海。那是奕华不愿想起的一张脸——他真是 *** 吗？奕华问过自己千百遍——

*** 像被高度酒灌醉了似的，脸，变形、通红，慌慌张张的神情间竟是笑着——很诡谲与得意的样子。

笑，让他像一个 *** 痞，充满 *** 和贱。

*** 进去后，一个穿着白棉 *** 背心的女人闪出来，也看了看四周。她的 *** 像两只兔子扑腾着，绝命地向着山崖撞去。她满脸也荡漾着笑意，那是被 *** 浇灌着的脸，以至于关门的动作迫不及待，不慎，手指头被门碰上了，她“哎哟”叫了一声。窗也 *** 不及待地关上了。把一个令奕华仇恨、伤心欲绝的世界，全关上了，针 *** 不进，水泼不进。密不透风的黑世界啊，就这样在奕华面前关闭。

那个女人是姚俐俐，她门楣的上方挂了一块“拥军爱民”的红匾，证明着她军属的身份。

剩给奕华的，只有鹅 *** 花布做成的窗帘和门帘。这种布，鹅黄的底子上有种横七竖八的蝉图案。小城人叫蝉作林阿子，从形状到叫声都是奕华不爱的，太闹人了，如同那个叫姚俐俐的女人，她的存在，似乎就是闹得他人心烦意乱的。花布同样。它在小城的百货大楼卖了几个夏天了，母亲曾想用它给奕华做一件圆领套头短袖，被奕华坚决反对掉。看来，她对这种布，有着天然的怨恨。

这种挤满林阿子的布，对此刻的奕华来说，正在掩盖一场肮脏的罪恶。哦，鹅 *** ，浅嫩得盛不住任何庄严、高贵和真诚的色彩，姚俐俐特别钟爱，她有鹅黄毛衣、鹅 *** 衬衣、鹅 *** 的手绢……但奕华已觉出了鹅 *** 的致命，从此。

没有风的盛夏中午，门帘并不飘动。但，那样的鹅 *** 与它上面的林阿子，形成了鹅 *** 的叫声——叫得震耳欲聋，铺天盖地，海啸一般。奕华捂住耳朵、眼睛、心脏，捂住所有的感官，仍无法阻挡这鹅 *** 置人于死地的高分贝，它在淹没与玷污一个少女此后的人生——信任、诚挚、爱、 *** 、生与死。后来的奕华才懂得，那是一种灭顶之灾。奕华被鹅 *** 的林阿子的叫声席卷、死死捆扎、窒息，喊不出，大汗淋漓，胃痉挛，浑身颤抖——活不成了，活不成了，奕华这样对自己说。鹅 *** 林阿子的叫声，仿佛，一生一世地叫着，一生一世 *** 天动地。

她神情恍惚地下山，倒怕被 *** 发现，猫着腰，从那条危险的废弃小路逃跑般地下山的。她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：活不成了，活不成了……

4

每日， *** 仍旧是慌慌乱乱地忙着、快乐着。快乐，让他无暇察觉女儿的不快乐。岂止是不快乐，奕华 *** ，痛起来在床上打滚。 *** 匆匆给她吃了什么 *** ，就煞有介事地说：忙，不能耽搁。奕华看钟，又是大中午。

*** 总是这样的煞有介事，脸不红、心不跳地撒谎，妈妈在家也这样。 *** 撒起谎来比他平常对奕华说话更诚恳，天衣无缝的，甚至，会为一个成功的谎话而得意，有一次竟旁若无人地吹起口哨来——吹被称为“ *** 歌曲”的《花儿为什么这样红》。母亲用惊奇的眼光看了他两眼，又低下头去写自己的大批判文章。对于母亲的迟钝，奕华很恼火，不知该同情母亲还是瞧不起她——母亲在奕华眼里成了天底下更大的大 *** ，最愚蠢的女人。她素日不是那么聪明和先知先觉吗？不是自以为是吗？怎么就看不见眼皮下面的事？甚至，奕华恨母亲了。

也恨 *** 。不仅是他的 *** 、 *** 、 *** 、坏，还在于他无视奕华的存在。奕华对 *** ，百感交集，万般复杂，不知 *** 怎么能当她不存在， *** 为什么要像这样地抛弃她，她曾期待 *** 来向她解释点什么，甚至幻想 *** 流着泪吞吞吐吐向她倾诉。她一闭眼，就见着 *** 站在面前了，用眼神对她说话。她想，只要 *** 还当她是同盟军，或许会原谅 *** 所做的一切，或许还会掩护。她爱着 *** ，不可遏制的爱、与生俱来的爱——女人之一个要占领的男人，便是 *** 。只要 *** 不抛弃她，任何她与 *** 的恩怨都是能解决的。

本来最该恨的是姚俐俐。但这种强烈的情绪却被另一种强烈稀释——那便是好奇心。奕华非常想知道，姚俐俐凭着什么把她优秀的 *** 变得像一只发了情、急不可耐、蹦来蹦去找配偶的雄青蛙？让一贯君子的 *** 很卑劣地撒谎，有了 *** 而狰狞的笑， *** 、可耻、贱，连更爱的女儿也抛到脑后？

她百思不得其解——

姚俐俐，一个被小城所有女人嘲笑的对象，德、才、貌都根本无法与母亲相比。然而，她却让看上去那么优秀的男人甘愿做 *** 的苍蝇，嗡嗡叫着去叮她这只 *** 的 *** 蛋。难道就是她胸前的两坨肉？女人 *** 的能量有这样大？大得会让男人忘掉她的善恶、美丑、贵贱等等——人类衡量一切是非、道德、文明的标准？从英俊的“严排长”到完美主义的 *** ，两坨肉真的就能让他们瞎了眼，看不透这个高高挺着胸穿过大街小巷的女人多么装模作样、小市民、丑恶、毫无底线地 *** ？男人对女人身体的崇拜、热爱，会让他们不惜失去尊严，甚至，生命？

奕华拿她与《红楼梦》中的女人对应，比来比去，也就是赵姨娘、多姑娘、晴雯的嫂子这样的货。想到晴雯的嫂子，奕华心一紧，那曾是 *** 说过的喜欢类型——热烈。奕华想起姚俐俐在蚕房里的笑，要掀掉一座房子似的，野 *** ，肆无忌惮。 *** 的内心，有怎样一个深不见底的冷寂之地，需要这样肆无忌惮的热烈去照拂？

5

大中午， *** 仍是撒了谎出门。出门前，在后门口刷牙，唰唰唰的声响，在奕华听着，犹如那种鹅 *** 上的林阿子的叫，震天动地似的。奕华感到窒息、大汗淋漓、胃痉挛、浑身颤抖。有时，她就以这种活不成了的形象，站在 *** 的身后，希望阻止 *** 。但 *** 只是转过身来，拍拍她的肩，仍是走了。

奕华 *** 得走投无路。她稚嫩的心无法长期地承受这天大的秘密，她听到自己的心被秘密压得吱咔吱咔的，被分解了，破碎了，血流出来了，从梦中。她常常在梦中狂叫，把父母全都叫醒。

她告诉了母亲。

她这样做，当然是想拯救 *** 、家庭、自己。但，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：她想讨好母亲。在这件对母亲将是致命一击的事件中，她可能扮演让母亲彻底信赖依靠的角色。或许从此后，她在世界上会有一个对自己全心全意的同 *** 同盟军。

母亲流泪，泪如泉涌。但默默地，一点声息也没有。奕华更难受，她很想抱住母亲，让她在自己如同成年人的胸怀中嚎啕大哭。她更想在母亲的率领下，直奔南墙坡，踢破姚俐俐的门窗，把那个封闭的黑暗世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；把那个 *** 的女人揪住，当“ *** ”一顿猛打；只有这样，那震耳欲聋的林阿子的叫声才会消失，从日日夜夜对她的折磨中消失。有那么一瞬，她感到愤怒已让痛苦的母亲与她一样整装待发了。但，母亲却突然倒在了床上，大热天，母亲用被子捂住自己整个人，躲在里面哭、抽搐，翻滚着哭与抽搐。

母亲没有依靠她，与奕华的话都很少。母亲开始穿淡紫的短袖衫和过膝的同色裙。全身上下的那种色彩介乎于红与蓝，还掺有大量的白，整个一个欲说还休。母 *** 得旷世绝伦，南亘山都轰动了，老老少少的女人都在模仿母亲， *** 版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。母亲走路也不再低着头了，而是挺着胸。那胸挺一挺，还是有的。回家，便嘻嘻哈哈与 *** 开着玩笑。 *** 不笑，她也死皮赖脸地说笑。奕华很不习惯母亲的这个样子，还是习惯她穿着高级灰不食人间烟火住在天上的模样。

还有一件事：她们家又吃上母亲天不亮就起床做的豆沙包了。中午是酸汤小黄鱼，晚餐是绿豆粥、豆皮饼和青椒拌松花皮蛋。第二天依然，第三天依然……母亲每天忙得汗流浃背、蓬头垢面，前手搭不了后手，整个一个仙女 *** 人间的狼狈情景。奕华一家结束了吃食堂的历史。

对母亲的变化， *** 似乎并不怎么兴奋。只是偶尔才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醒过来似的，抬起头疑惑而警觉地看着新发生的一切，又缩回梦中去。

*** 仍在中午出门。

母亲做了另一件事——在 *** 的提包里放 *** 。开始，每天一只，然后是两只、三只……母亲把 *** 吹成一只只小气球，它们胖乎乎挤在 *** 的提包中，提包都快被这些胖家伙弄得要 *** 了、崩溃了。 *** 把它们统统扔出来，在地上踩得稀烂。这是 *** 的语言；母亲又把新的塞进去，一群胖家伙。这是母亲的语言，坚定的。 *** 扔出来，母亲塞进去，他们进行着残酷的拉锯战。以为是避开奕华的，奕华却看得惊心动魄。奕华有一天比母亲更早地提前回到家，见到满地都是 *** 透明的碎 *** ，她又在对自己说：活不成了，活不成了……她的家已被 *** 的 *** 占领了，成了一座硕大的 *** 停 *** 场。

中午， *** 又出去了，奕华跟着。 *** 并没去南墙坡，而是他的办公室。他的办公室在学校的大厕所后面。所谓的大厕所是男女蹲位各有二十几个，房子比学校的食堂都大，臭味熏天，很远都嗅得到。但 *** 办公室的门口离大厕所仅一步之遥，过去是学校堆放锄头扫把等杂物的保管室。后面有两窗，离河边倒很近。河边的巴茅草包围了房子的后墙，窗户下全是这种在野火与春风间徘徊的乱草。

*** 进屋后，把门“嘭”的一声关了，又“嘭—嘭”两声把窗关了。奕华贴着窗听，里边无任何声息，连咳嗽都没有一声。奕华却是知道 *** 正热伤风咳嗽，晚上像要把命都咳出来。奕华听不到里边任何声音，倒是满世界林阿子的叫声如雷滚动，叫得奕华头痛欲裂。她好像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掺杂其中，像姚俐俐，又像母亲，嘻—嘻—嘻—嘻。她毛发惊悚，拍着窗喊：爸爸，妈妈叫你回家。爸爸，妈妈叫你回家……

窗开了，一只手把密密实实的窗帘拉开了一角， *** 露出了头。脸像发高烧似的通红，眼睛也是红的，布满血丝，又像哭过的，嗓音也沙哑——

“乖，先回去，我会回来的。” *** 的话温和而坚决。

这以后， *** 再不出门了，连学校在暑假快结束时组织学习有关文件，他也称病不去。校方派人来看，他就躺在床上，用滚烫的毛巾捂热额头装发高烧。他对母亲和奕华也突然热络起来，无话找话，开玩笑、说笑话，自己先笑，笑得前俯后仰。轮着母亲疑惑了。有时她会像审视一个 *** 一样审视着 *** ；有时又很得意，当她的目光与奕华无意间交织。

星期天，奕华又见到姚俐俐在 *** 院门口端着瓷盅，无聊地逛来逛去找人说话。她更瘦了，包括上半身。突然的瘦，让她有点衣不蔽体的样子，领口垮下来，暴露出四分之一的上半身，全是白花花的一层皮包骨。胸还是大的，大得很恐怖，让整个 *** 恐怖，像细细的竹竿上挑着两个大气球，风一来，就上上下下地吹，被吹得乱七八糟。见奕华看她，她便转身离去，神情竟有着哀怨。

6

开学的之一天，奕华下午放学回家，见 *** 早已在家了，那样子像是在等待她。

他拿出为奕华做的厚厚的作品剪贴本，上面是奕华从小画的画、写的作文和律诗。其中有五言诗：满目皆溢翠，惶惶飞炊烟。旁有 *** 的小楷批语：为什么是惶惶呢？但这两字又用得别致。在满目青翠的田野里，炊烟势单力薄啊，一出来，便乱了，故曰飞，故而栖栖惶惶。诗是奕华去学农时写的，学的唐诗，随手而写。没想到 *** 这么有心。对 *** 的评语，奕华视为知音。她满心充溢着感动，还深深地内疚—— *** 是懂她的、爱她的， *** 从来没有抛弃过她，她却干了……

奕华拿着剪贴本，坐在书桌前一声不吭。 *** 又拿出一包咳嗽 *** ，叮嘱她：晚上要记着吃，早晚三颗。奕华才意识到：昨晚自己咳嗽， *** 已关注到了。

*** 一带门，走了。不知为什么，奕华觉得 *** 有点飘然而去的样子。想一想，也许是 *** 穿着白短袖衫和几近本白的淡咖啡色长裤。鞋子几乎也是奶白色的，咖啡色的鞋带，奕华从没见过的一双鞋。

*** 打扮得很奇怪，比起平素，他特意突出着飘逸、俊秀、玉树临风，如同一种致敬，向爷爷。飘然而去的 *** ，在那一瞬，似乎在与爷爷的影子重叠。

*** 再没回家。母亲没法沉着镇定了，她攥着奕华的手在小城里跑了一整夜，披头散发的，嘴里一直忐忑地嘟囔着：不好，我感觉很不好。奕华啊，妈妈怎么办嘛？大河没有盖子，我都想跳下去……

第二天下午两点多， *** 的 *** 在男根山的山下发现。也是上次上官老师的位置，同样从舍身崖上跳下去的。

*** 是 *** 学校的那个王姓主任亲自带人弄回的。那个人跑得浑身大汗，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，他的哭声像导火线，点燃了学校所有教职员工心里真实的悲痛，许多人放心大胆地嚎哭。哭声传到了妮儿河上来来往往的木船上，渡河的人都不忍卒听，说是王姓主任哭蓝校长哭昏倒了三次，多仁义的人啊。王姓主任还对有关人员宣布：蓝校长是因公殉职。我昨天派他去考察学校的学农基地，他非常尽职，连“出阳石”周围也去考察了，不幸却坠崖牺牲。他的死比泰山还重，我们要像对待一个烈士一样悼念他。

*** 被安放在学校的风雨 *** 场里，供全校师生瞻仰悼念。奕华与母亲也被安排到离 *** 几米远的位置，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，木偶般地任人摆布，接受前来悼念人们的握手和慰问的话语。奕华浑浑噩噩，一滴泪也没有。她不知自己是死去还是活着？拼了命地掐手背，掐出血了，还是不知自己是死去还是活着？

母亲也是。自从知道 *** 出事，便呆呆的了，再没说话，甚至，不发出声响，校方叫她干什么，她就干什么，坐着就坐着，站着就站着，人们握她的手是一双没魂的手，零下40度的手，一直到姚俐俐的到来——

姚俐俐是呼啸般地哭着来到母亲身边的。她的身体也呈呼啸之势，抱住了母亲。这个举动来得太突然、太猛烈了，令在场的每个人都惊愕不已，瞪大眼张着嘴，看着两个女人奇怪的拥抱，像互相在扭打和撕咬。母亲的十个手指头尖利的指甲抠进了姚俐俐 *** 的两胳膊，像 *** 般地狠狠 *** 去，血渗出来。姚俐俐更是疯狂地大哭，并喊叫：蓝，你不该死，该我……母亲咬了一口她的左肩膀：“再胡说，我弄死你。”母亲的声音很低，只有旁边的奕华听见了，但充满力量，无比凶狠。说完，母亲嚎啕大哭，像火种，终于点燃了奕华。母女俩的哭声 *** ，响彻学校的每一个角落，把姚俐俐吓得不敢再哭了。她站在那里，抚摸着血迹斑斑的手臂，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……

7

在 *** ，奕华才真 *** 到 *** 。她很想扑在 *** 身上痛痛快快哭一场，知道这是 *** 最后的具形，她能最后搂住的 *** ， *** 的鼻子、嘴、闭着的眼睛， *** 硬邦邦冰冷的身体——这就是她深爱的 *** ，从滚烫的血液与今生前世的轮回中，自己的神与形都是躺着的这个人赐予的。天啊，老天再昏花着眼也看得出来，她的容貌，其实与这个叫 *** 的人几乎一模一样的。如果一放手， *** 便灰飞烟灭，连同她。

但，她没有扑上前。 *** 遗容的恐惧大大超过任何想象。 *** 的遗容没有安详，一派惨烈。头已被摔破，粗针大线地被缝合起来，白骨仍依稀可见。脸，彻底变形了，乌青。 *** 的嘴张得很开，在吼叫着什么似的，再也闭不回去了。

奕华站得远远的，痛哭、绝望、死去活来：那不是 *** 。她的 *** 俊秀、玉树临风，怎么可能是一具狰狞的 *** ？绝不是。绝不是。

*** 的人告诉母亲， *** 穿的皮鞋要换成布鞋，才能彻底烧成灰。母亲说那 *** 白皮鞋是 *** 20岁生日时，爷爷送的， *** 很喜欢，能不能穿着走？工作人员坚决地摇着头。买了布鞋来了，母亲亲自给 *** 穿，怎么也穿不进。奕华穿，仍然。工作人员狠狠心，把硬邦邦的脚板弄得叭叭作响，也只是把前脚掌塞进去。到了焚 *** 炉口，奕华与母亲突然看见 *** 的脚动了一动，把布鞋挣脱。

母亲攥着奕华的手，看到这千真万确的一幕。

结果， *** 是光着脚丫上路的。

8

奕华家没有男人了，连男人的一丝气息都没有了，母亲把 *** 穿过用过的所有东西都烧掉。奕华本想抢出一件衬衫或毛衣，哪怕一件，但母亲拼死拼活地不准。她发疯似的扇奕华的嘴巴子，往死里扇，牙齿咬得咯咯响，像见到仇人似的，眼露凶光。奕华也想抡起手，扇母亲，扇她一个头破血流、求爹爹告奶奶也不停手。她恨这个女人——这个自以为是、自作聪明、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。是这个女人害死了 *** 。奕华竟这样想。

奕华更恨的人是自己。她躲开母亲的耳光，却左右开弓，向自己扇去，咣咣的声响，把母亲吓住了，奕华自己却听不到了。似乎，她的两颊长着百身莫赎的罪恶，那将是她一生一世的原罪，不能拯救，直到她生命停止。

母亲“扑通”跪在奕华面前：“小华，别这样，妈妈怕。妈妈不能再没有你了，妈妈怕。”

……

奕华夜夜难眠。在被窝里，她把 *** 为她做的作品剪贴本抱在胸口上，那包咳嗽 *** 放在枕头上——她摸得见、嗅得到的东西和气味，那就是她 *** 。

半夜，听得见母亲在那边哭，泣不成声。她也悄悄在这边哭，用被角捂住嘴，哭得心肺剧烈地疼痛。隔着不可逾越的大衣柜，母女俩哭着，秋天便来了。男根山有一种叫惠惠的鸟不到凌晨就会叫，叫的声音像在叹息：哎啊，哎啊。两声过去，便会等上很久再叫了。

奕华就等着，想着它从“出阳石”上忽地往下飞，翅膀擦着还漆黑的风或漆黑的梦境，终于飞到了垭口。老黄葛树没有了，它停在了旁边的一棵刺桐的枝丫上。枝丫上龙牙红奄奄一息，残存的花像一场快落幕的悲剧。惠惠鸟梳理一下羽毛，惊魂方定，又凄凄地叫：哎啊，哎啊。

奕华终于睡着。

母亲却叫醒了她，说，起来，我们必须去做一件事。奕华没有问，随了母亲锁门，走到空无人迹的街上，再速步走，来到海棠渡，摸着黑，一步步下了石梯坎，见着一只船候在那里。船桅子上挂着一盏玻璃风灯，照着两张蜡黄蜡黄的脸，一男一女。母亲拉着奕华坐上去，船就开了，女人举着手电筒照着前边，男人划着桨。河里已有冒出头的石“桅子”，像一些白花花的人头，在浅浅深深的水中左顾右盼。

手电筒照着四个人从男根山山脚往上爬，没人说话。那男人“嘿哧”“嘿哧”吃力地背着什么东西，女人扛着锄头，也只是随着母亲走，不吭声。

“到了。”母亲说。

原来是垭口。

母亲寻到一块一人多高的大青石背后，从女人手里拿过锄头，挖坑，说要挖很深，也让奕华挖。是要把 *** 的骨灰埋在这里吗？奕华想，但没问。

结果，母亲是要为 *** 立一根石“桅子”。

*** 的名字被刻在“桅子”的最下面，深埋进土里。

“桅子”悄悄地站在大青石后里。但透过大青石与岩崖间的缝隙，还是可以望见河对岸奕华家的后门口。

妈妈又悄无声息地带奕华回家。关上门，她严肃而郑重地对奕华说：我总算把你 *** 的魂给留下来了。这不是迷信，南亘山从古代就这样了。你要信。但不能对人说。

奕华再看男根山，别有意味了：一想着大青石后面偷偷站立着的“桅子”， *** 灵魂的象征——那么孤独无助地站在荒山上，面临着雷电暴雨泥石流的威胁，随时都有危险，奕华就泪流满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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